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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
"顺产在哥伦比亚大学医学院的儿童医院,出生时体重5斤4两,母子平安。。。"照片中,他漂亮的夫人抱着他的儿子,面朝镜头,一脸幸福微笑。
晚间的饭局上,我要了一瓶酒,面朝西方,自斟自饮,连尽三杯。
2.
My friend,吾独为君贺。
第一杯祝福你的儿子,愿他永远健康。
第二杯祝福你的妻子,愿她永远快乐。
第三杯祝福你的父母,想必他们已无憾,幸福定会伴随两位老人安享晚年。
只三杯。
至于你,算了,你已经不需要祝福。
3.
远在大洋彼岸,初为人父的他与我同龄,我们的年龄有多大,相识的时间就有多长。
据说我们出生后不久就见过面,在双方父母的怀抱。然而关于对他的记忆,能追溯到最早的,已经是小学。那时,我们两家同住一个筒子楼。他家二楼,我家三楼,我与他在不同的学校。
筒子楼的光线不好,放学后,他搬着马扎和一张平凳,坐在楼道里,借着天光写作业。楼道的扶手是木质,年代久远,油漆剥落,隐隐有一层腊质覆盖,滑不留手。我回家扔下书包,倒骑着扶手滑溜到二楼,向埋头用功的他打声招呼,邀请他去玩,他木然的抬头看一眼,又低头看向书本,从不应约。有时,夜幕降临,我一身污渍,汗流浃背的上楼,还能看到他坐在昏黄的灯光下,保持着数小时之前的姿势。
4.
我的母亲,不厌其烦的讲述一个故事很多年:
有天,我家的扫把坏掉,母亲下楼去他家借。他在门口写作业,我母亲跟他打了声招呼,拿着扫把走了。他父母回家后,发现扫把不翼而飞,问他,他却茫然不知。我母亲归还扫把的时候,他母亲笑骂他傻,我母亲却啧啧连声,称赞不已:你们儿子学习真专心,我家那个,屁股上有陀螺,三分钟都坐不住。
我母亲是真心称赞,不是对他母亲客气,因为后来每次她说完这事,总不忘翻着白眼,鄙夷的看着我说:老子养他那样的十个儿子,也比养你这样一个省心。
5.
同住一个筒子楼的小胖子,也象他母亲一样说他傻,以胖子的智商,认为不爱玩的统统是傻子。我对胖子说:"他傻?你晓得个屁,他年年是三好学生,他动不动就搞一百分,你个吃货,你算嘛子东西?"胖子还要犟嘴,我一脸狰狞的看着胖子说:"你他妈再说他,老子撕烂你的嘴"。胖子这才悻悻作罢。
6.
据说很久以后,他就读的小学仍以他为范例,讲述他的事迹,以激励他的学弟学妹们。从小学开始,他就品学兼优,奖状不断。奖状过多,以至于他的父母都懒得挂在墙上。
小学期间,我没有一张奖状。不过,我的事迹也在就读的小学长时间流传。我也创下诸多记录,旷课、打架次数的记录,请家长最多的记录,或许还有调戏女同学最过份的记录。
当他在全校大会上一次次被表扬,接受奖状的时候,我在全校师生的面前,一次次的做深刻检讨。
7.
初中,他和他的表妹,还有我,汇集到一个学校,同属一个年级一个班。而仅仅数月后,班级重组,我和他们兄妹又被分到不同班级。这时,他的父亲已经是当地一所师范学校的校长,他们家搬到了师范宽敞明亮的家属楼。我母亲和他母亲是同事,也是极好的朋友,因此,在初一暑假,我母亲将我托付给他父母的时候,他们爽快的答应。
8.
这是一个标准的严父慈母构成的家庭。
母亲温柔善良,循循善诱。父亲庄重严谨,不苟言笑。
他父亲名校本科毕业,在我们居住的小城是难得的高学历,念完大学又回到家乡,据说是为尽孝。以我自小练就的泼皮心态,对任何人都无所惧,奈何他父亲成了例外,而且越了解越是敬畏。
9.
他家的客厅挂着他父亲的一幅字,毛笔的行书,至今记得是王安石的"登临送目,正故国晚秋,天气初萧。。。"虽然我并不懂欣赏,但从未见过有人将书法当做日常的消遣,也未见过哪个家庭拥有如此多的藏书。在那个简单整洁,有着很多植物、藏书,时常飘扬着"梁祝",散发着书香墨香的空间,他父亲有着强大的气场,这种不同于疾言厉色拳脚相加的无形威压,反倒使我暂时收起了飞扬毛躁,多了一些谦恭。也终于有些明白,为什么同龄的他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。当有一天,在师范的操场,看到他父亲在单杠上临空数十个大回转,再双手支地,双腿向天,以手代足,绕了大半个操场仍然面不改容的时候,我终于在心中隐隐生出嫉妒,凭什么他有这样的家庭,有这样的父母。
10.
他父亲为我们制定作息计划:按时起床,操场锻炼,食堂早饭,上午学习写作业,午饭后午睡,下午随意活动一会后继续锻炼,晚饭后由他父亲教我们下围棋。
上午的锻炼是在操场,以跑步锻炼耐力为主,有圈数的限定。下午的锻炼则是在室内,地点是他家宽阔的阳台,以力量和柔韧的练习为主,压腿下腰深蹲俯卧撑。。。每一项也有明确的量化规定。
11.
多年以后,在北京,我开着车,当副驾上的人还想与我讨论采用什么方法进入的时候,我尾随前面一辆车,对站岗的武警说:"跟前面一起的"。径直驶入了机关大院。
办完事出来,身边的人说:
"你身上的这种灵活聪明,我一直很羡慕,我总是只能在规则之下想办法。"
"灵活聪明?我从小就听这种评价,但如今,我其实宁愿放弃这种聪明。"
"噢,为什么?"
"你知道聪明和智慧的分别吗?"
"我上初中的时候,有一年暑假,住在一个朋友家,他父亲规定我们每天早上要绕操场跑十圈。你知道,少年人总是贪睡,有时候,我勉强爬起来到了操场,就躺在草坪上继续睡,或者跑两圈就歇了。有一天,他父亲到了操场,向我走过来,我假装气喘吁吁的说:我十圈跑完了。他父亲点点头走到跑道上,当他跑过来的时候,他父亲问:几圈了?我那朋友回答:还差几圈。说完都没停步,继续往前跑。
知道吗,当我假装喘气回答他父亲,并且看到他父亲似乎相信的时候,我很是为自己的聪明得意,而当我的朋友汗如雨下的回答还差几圈的时候,我甚至觉得他有些笨,虽然我不想这么说我的朋友,但当时,我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。。。"
"你讲这个故事想说明什么?"
"我想说,当运用小聪明成了一种习惯的时候,会离大智慧越来越远。。。子曰过:生而知之者上也,学而知之者次也,困而学之,又其次也。有些人的智慧,确实是生而知之的。只是在那些惯于偷奸耍滑只懂小聪明的人眼里,这种智慧显得笨。。。譬如刚才,若武警识破,会是不小的麻烦,那时,你会发现,守规矩的笨办法才更加合理。"
12.
那个暑假的早晨,我的衣衫被青草上的露珠沾湿,浸湿他衣衫的是汗水。
那个暑假的黄昏,他的父母大赞我聪明,因为我几乎不需要训练,可轻易的双盘,横竖一字,轻松的下腰,可是,这些跟聪明有什么关系?不过,这关于柔韧的遗传又跟我自身有什么关系?或许,他父母那时已经洞悉了我的虚荣,知道我需要这种虚荣,才能带着显摆的心理完成训练。我安享着毫不相干的赞赏,看着他痛苦的压腿。看到他付出更多的时间与汗水,却仍不及我时,我洋洋自得。
那个暑假的晚上,坐在棋盘对面的他,每一步都需要长考,因为我并不按定式下棋,对于我来说,最大的乐趣是看着他深锁的眉头。遗憾的是,从来不曾见到他眼神的零散和慌乱。有一天,我执黑,开局我捻起黑子挂在星位,他凝神端坐,看着棋盘上一枚孤零零的黑子,足有十几分钟未着一子,他父亲在一旁突然拍案而起,数落了他一通,他这才不动声色的落子。无论是下棋长时间的脑力消耗,还是长跑体力消耗,他清亮的双眼始终能坚定沉静。即动而静,虽撄而宁。他似乎也是天生能做到。
13.
少年时的他脸容白皙,眉宽且浓,双眉间有一条细细弯曲的静脉隐现,远望过去,似有一道青气在眉宇间盘旋。他的脊椎似钢铁铸就般笔直,坐在家里的沙发上看电视,也是双手扶膝,上身与腿标准九十度。
她的表妹与他一样白皙沉静,身材修长,她偶尔会在晚间来访。有时她父母陪着,有时她一个人,她来的时候若是我们在下棋,那一盘我必输。她独自来时,他父母会让我们送她回家。沿路有一条长渠,流水潺潺,水边有老树盘旋,虫声啾啾,蛙鸣一片。他们兄妹默默前行,我大脑急速旋转,搜索笑话,引来她一阵轻笑,那一瞬,夜幕下,她秀气的脸容光无限。
14.
他家在顶层,屋内闷热,每天晚上,我和他一人卷起一床凉席,爬到天台上席地仰卧。夜幕深蓝,空明澄澈,繁星漫天。
"流星。。。"那天,我先看到第一颗,等他扭头看时,已消逝。
"流星!"这一次,我们同时喊出来。
接下来一两个小时中,我们看到了数十颗流星划过天际。
后来,他告诉我,那晚我们看到的可能是流星雨。再后来很多年里,我辗转东西,足迹遍布大江南北,在不同的地点仰望夜空,再也未能目睹那一晚的壮景。
15.
初二分快慢班,他理所当然进入快班,我顺理成章加入慢班。自此,即便在一个学校,也再没有更多交集,因为快慢班,更因为分属了不同的圈子。或许,我跟他从来就不是属于一个圈子。只在周末,我偶尔还会去他家看书。一个周日,有人敲门,进来一群人,是他品学兼优的同班同学们,我识趣的告辞,掩门的瞬间,听到有人惊问:"他怎么会在你家?"我在门外冷笑,你们吃奶时,老子就已经认识他,凭什么不能在他家?
16.
初三,一天在书店看到一本《中华大辞典》,书皮厚重,淡青色,有他感兴趣的内容,买了下来,回学校后,到他们班,径直走到他面前将书给了他,在他一众同学惊愕的目视下扬长而去。我时常去他们班,但不是找他。当时的我已经不满足于只是写纸条,而是堂而皇之的走到那个年级最漂亮的女孩面前,请她看录像溜旱冰,或一起回家。晚自习后,我与众人骑脚踏车,三五成群,身后的女孩揽着我的腰,我们叼着烟卷,打着凌厉的呼哨,张扬的在校园中穿行。偶尔,在昏黄的路灯下,我看到他沉默独行的身影,却从不打招呼。
17.
慢班的头面人物开始与社会上的小混混有了接触,一夜之间,有几个人的手腕上多了几个墨点,那是最原始的纹身,用钢笔钻透皮肉,让墨色沉淀。五个墨点代表梅花,他们管自己叫做"梅花会",有老大,有军师,分工明确,他们开始向低年级的同学索要保护费,此时,我成了他们拉拢的对象。
我没有拒绝邀请,唯一的条件是不纹身,老大很给面子,说免了。一天下午,老大纠集众人,交代下来,要去临近的高中收拾几个人。在那所高中门口,我们汇集了另外两路人马,二十余人浩荡的开进校园,冲进一间教室,将三个人打到跪地求饶。第二天下午放学时,有人慌张的跑进教室,让我们快跑,原来昨天的对手过来报复了,据说人很多,手里还有家伙,"梅花会"全体人马落荒而逃。第三天,老大神色严峻,说是准备了家伙,要去找回面子,被我拒绝了。
我退会的做法让老大很生气,说我破坏了江湖规矩。终于有一天,上午自习课时,我与一个同班的"梅花会"成员发生争执,继而大打出手,我将他骑在身下,拎起椅子砸在他的眉棱骨上,鲜血流淌。当"梅花会"其他成员对我跃跃欲试时,有几个人站起来挡在了我身前,还有一人奔出教室,到其他班搬来了救兵。剑拔弩张之时,老大出面制止,一场大战消于无形。
我和老大喝了顿酒,把臂言欢。但此后,我金盆洗手,退出了江湖,与"梅花会"井水不犯河水。我的江湖从此只存在于另一个世界,在那个世界,我与陆小凤在楚香帅的帆船上推杯换盏,红袖添酒,甜儿吟唱,船头上,西门吹雪负手而立,白衣临风。船行于碧波之上,海天一色。。。
18.
《楚留香》每天两集的速度在录像厅播放,看得我欲罢不能,偷了老师大量的粉笔,裂成小节,练习弹指神通。我整天旷课,泡在录像厅,将两集翻来覆去的看,直到郑少秋的一颦一笑都烂熟于胸,然后用右手食指轻抚着鼻子回家。
一天,我母亲上班时,班主任找到她"您是担心我们的教学质量,所以在中考前请了家庭教师在家给您儿子上课?"
19.
中考考场,监考老师猛然一拍我肩膀,将我膝盖上的书拽出来,高举着书,瞪着我说:"格老子,胆子不小,中考也敢作弊?"我无语的看着他,他这才将书摊开,封面上赫然写着《多情剑客无情剑》。这是数学考试,显然不是作弊,但是,监考老师比剑更无情,将我轰出考场。
20.
他就读的高中有着90%以上的升学率,在市中心。高中分文理科,熟读唐诗宋词,写得一手漂亮钢笔书法的他选择了理科。
我的高中在城市的边缘,一条河将学校与城市隔断。
21.
假期还会去他家,有一天,他主动说起一个他曾经的同学,这是很稀罕的事,他很少主动向我说他的朋友和同学,何况这一次,是女同学。
这个女同学我认识,在初三时,转到我们学校,进入他所在的快班,身材很高,长得大气,更重要的是,她来了之后,在频繁的各项考试中力压本校各类优等生,夺得年级第一的排名,风头甚劲,将他的各种头衔都抢了过去。这事甚至惊动了不关心学术界的我,曾特意前去瞻仰。
他淡淡的说着她,历数她的惊人事迹,然后告诉我,她中考成绩依然优异,但因为有先天心脏病,没通过体检,只能去读中专。说到这里时,有着异常的情感流露,不只是惋惜,更象是一些惆怅。
22.
高一时,晚自习后,我拼命蹬着自行车赶到他就读的学校门口,会正好遇到他们下晚自习,我在梧桐树下的阴影中屏息伫立,望向校门昏黄灯光下的人群,仔细的搜寻。她骑着女式自行车,总是独身一人,我从身后赶上去,叫她的名字,我的开场白总是:"这么巧?"她当然知道,这不是我回家的必经之路,即便我绕行,也不可能天天这么巧,只是,她似乎从不在意,只是浅浅一笑,与我并骑而行。骑行的时间,只能是短短的十分钟,到了岔路,告别分手后,我会兜回去,远远看着她下车,推着自行车上坡,转入楼群身影不见,我再回到长街上,直到那扇窗口亮起灯光。我从未告诉他,曾经很多次,我看着他表妹卧室的窗口在黑暗中亮起,再在黑暗中熄灭。
23.
高二时,我寄宿在学校。一日,周末去看他,见到洗手间摞着一沓纸条,纸条上是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。自此,很少再去他家。
一天下午,舅舅将我从教室叫了出来,说替我请了假。他告诉我,我父亲已经从省城看完病回来。这天晚上,我才知道父亲的真实病情。
数月后,呆坐在学校后无人的河畔,天阴沉。一条疯狗沿河跑过来,远远向我狂吠,越来越近,我一跃而起,冲着疯狗狂奔过去,狗转身便逃,我在它身后拼命的追,狗偏离河道进入一片树林,我继续沿河狂奔,奔行三十余里,穿过一个小镇,再穿过一个村庄,来到一座小山前,爬上山腰,进入一片竹林。在这片竹林中,父亲坟上的新土未干,我双腿一软,躺倒在墓前沉沉睡去。
24.
一年后,我在家里的阳台上抽烟,人群中看到他挺拔的身影。不久他就站在我身边,对我说:"我收到上海交大的录取通知。"停了一会,继续说:"我们一起去拍张照片。"我想了想,对他说:"我们去叫上你表妹。"
那张照片在公园拍摄,他表妹长发扎起,粉色衣裙,我与他站在她身后一块岩石上,我们的上唇都已有着细细胡须。
多年后,有人问我为什么喜欢摄影,我反问他记不记得去年的今天在干什么,他不记得。我告诉他,若你能记得,每个瞬间即永恒,若你不记得,所发生的都将毫无意义。说这句话时,我脑中想到的是这张三人合影,还有《闻香识女人》中,帕西诺的那句:"有些人,一分钟过尽一生。"
25.
那个夏天,我陪着他去乡下,拎着各色礼物,走街串巷的向他的各类亲友报告喜讯。亲友们拍着他的肩膀夸赞,说些勉励的话,他垂手肃立,温和的笑。
他的父母邀请亲友齐聚一堂,酒店硕大的厅堂,满满摆了几十桌酒席。那天,我中途离场。
26.
他父亲联系了一架前去上海的军用飞机,十来位最亲近的亲友包了一辆中巴车前去送别。他们一家三口走到飞机下方,向我们挥手时,他严肃的父亲展现出罕见的灿烂笑容,而他虽然挥着手,却并不十分激动,恍如我周末到他家,他打开门看到我时,只是一脸温和,淡淡的笑。
我随同他的亲友一起回家,大家纵声谈笑,说着他的将来,我独坐在最后一排,仰望天际。后来很多年,直到现在,我对所有的朋友说:我不会去送你。但如果你来,我会去接你,无论多远。
27.
他在上海的四年,我们保持着书信往来。他同他父亲一样,使用一种少见的蓝黑墨水,信经常会被其他人先拿到,再转交到我手里,在上海交大获奖的钢笔字奢侈的出现在普通信封上总会引起惊异,他们问我,是什么人给我写信,我总是回到:朋友。
是的,朋友。我从不认为他是我的同学,我们只在初中同校,而初中三年,只有不到半年时间同班。谁会在上大学的时候给一个同班不足半年的同学写信?
28.
大学第一年假期,他给我带回的是《唐宋词鉴赏辞典》。
他在扉页上工整的写着:问渠那得清如许,为有源头活水来。
辞典开篇第一首是徐昌图的临江仙:
饮散离亭西去,浮生常恨飘蓬。回头烟柳渐重重。淡云孤雁远,寒日暮天红。
今夜画船何处,潮平淮月朦胧。酒醒人静奈愁浓。残灯孤枕梦,轻浪五更风。
拿到书的当天我就记住了这首词,至今刀劈斧砍般铭刻在记忆中,只是当时的触目远不及后来吟诵时的惊心。即使他的文学底蕴深厚,中文功底强悍,但我想,在这首词上,他的理解不会比我深刻。至少,他不喝酒。
29.
我终于知道了定式的重要,凭自己的机巧,对围棋浅薄的认知,不可能超越前人的智慧另辟蹊径。我花了一年的时间,以他的方式学习围棋,从背定式开始。
我相信自己已经有了打败他的实力。
然而,当我提出对弈时,他拒绝了。这一年,他患上了轻度的神经衰弱。
以后的数年里,我在升降赛上打到了业余三段,但再没有机会与他对坐在棋盘前。
30.
这时,我们已经读完了金庸和古龙。
他喜欢金庸,可以大段的背诵《飞狐外传》。他喜欢程灵素,背诵的是程灵素为胡斐舍身去毒的那一段。
我喜欢古龙,喜欢他笔下的清冷萧杀,喜欢"例不虚发""一剑封喉"的形式感,喜欢李寻欢落寞的咯血,喜欢傅红雪孤寂的瘸腿。
31.
他不只是神经衰弱,消化系统也开始发生问题。唾液分泌过少,每次吃饭,都能看到他费劲的吞咽食物。
我向他推荐李少波的《真气运行法》,蒋维乔的《因是子静坐法》,还有王芗斋的站桩,收集资料给他寄过去,或假期当面送给他。大学四年,他给我的每封信中,不变的句式是:最近身体。。。不变的内容是:最近的锻炼计划。。。
他以卓绝的毅力坚持各种锻炼很多年,从不间断,还是因为身体原因影响学习生活。而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时断时续的训练,却终日精力弥漫,百病不侵。若说上天不能将所有好处给予一人,但他的学业有成显然不是出自天赋,而是自己艰苦努力得来,从幼年童年到少年,他牺牲了太多同龄人该有的乐趣,对于这样的人,为什么还不能给他一个好的身体?
一直觉得命运对他很不公,这种想法持续了很多年。
32.
大学毕业后,他到北京,进入清华读研。
我在同年来到北京。
第一次去找他,是因为我穷困潦倒,有了生存问题。他带我到食堂吃饭,我要了两份饭菜,狼吞虎咽。他却仍是皱着眉头咽下食物。
边吃边聊,聊到站桩,说着松腰与松胯,他突然放下筷子,站在食堂的过道里沉肩拔背虚灵顶劲,双臂上举抱圆,摆了一个"浑圆桩",然后向我询问腰胯的要领。此时正是午饭时分,食堂里人声鼎沸,学生川流不息,我分明看到有人侧目而视,甚至有几个MM举着筷子指点他的背影,窃笑不已。那一瞬间,他的表情让我想起多年前,我们玩弹珠,他也是这般专注,专注的缓慢的认真的瞄准,完全无视他人。数十年过去,他这种心无旁骛的专注不曾因岁月流逝而有分毫改变,眼神也一如孩童般清澈。
在他的宿舍里住了几天后,他借给我几百块,陪我从西南门出来,一直送我上了公交车。
33.
他读研的第三年,我打电话给他,约他在北门吃饭。
他看到我身边的女孩,微微有些惊诧,我没有告诉他还有第三人。我向他介绍女孩:"这是你的校友,也在清华,读大四。"
次日,我搬着行李到了清华的招待所,送花给女孩,请她的同学和舍友吃饭,陪她一起上课。
34.
半个月后,再请他吃饭。
这天,我拉着女孩的手,对他介绍说:"这是我的女朋友。"
这次,他是真的惊愕了。
35.
这年暑假,他的父母还有他年迈的奶奶来了北京。
老奶奶在天安门广场箭步如飞,将我和他还有他的父母甩在身后,一圈下来,老太太说:"这天安门也没什么意思。"
老奶奶心情不好,有些伤感。晚上,她拉着我的手数落他的儿子:"都说他们教育的好,有什么好?都把我孙子教育到美国去了,以后我想我孙子怎么办。"
我安慰老太太,他每年都会回来,她恍如不闻,怔怔的叫着他的小名。
36.
这一次是他独自上飞机,去美国继续他的博士学位。
37.
当天晚上我给母亲打电话:"你不是一直羡慕吗?希望有他这样一个儿子吗?现在你看看,养这样的儿子你以后想看都看不到,有什么好?我虽然没上清华,但给你找了个清华媳妇,再说,我挣钱也不少,你也随时都能看到我,到这一步,你该满足了吧?"
母亲在电话那边嗤之以鼻:"媳妇?八字都没一撇呢,真不要脸,也不拿镜子照照你自己。。。"
他父母在北京的时间里,对我女朋友赞不绝口,请她帮着介绍女同学给他们儿子,谈及标准,他们一再对我女友说:"就找你这样的"。回到家乡后,他们多次在亲友中传颂我女友如何大气温柔,知书达理,让他们羡慕不已,据说,我母亲脸上笑成了一朵花。
38.
又是一年夏日,我和女友在清华园的荷塘边,带着好奇等待。
女友问我:"你说他去美国呆了一年后,形象会不会有所变化?我出国的同学可都是大变样的。。。"女友笑着说:"我对他的新形象有些期待呢。"
"让你失望的可能性大一些,他还会是那书呆子形象"我充满信心的回答。
当他走到我们面前,女友一直笑,他问她笑什么。
"没什么,有些人料事如神。"
39.
待博士读到第二年,终于,他父母开始为他的终身大事担心了。这年他回国后,他父母也来到了北京,同他一起住在我家。
我和他共同起草了征友信息,发布在水木的鹊桥版。
那时,我有了自己的车,于是充当司机,随后几天拉着他们全家,穿行于北京,开始密集的相亲。
清华南门的"万圣"咖啡厅里,我和他父母一桌,他远远的在另外一桌与女孩交谈。他仍是笔直的坐着,有些拘谨。她父母对女孩的家庭、身高、学历、相貌乃至性格都有明确的要求,那边女孩刚坐下,这边他母亲已经有了态度,此情此景,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。
晚上临睡前,我忿忿不平的对女友说:"他一直按他父母的标准规定长大,大学不许谈恋爱他都做到了,读研时他父母倒是松口,让他可以找女朋友,可是又诸多条条框框,他又不善交际,还要兼顾学业,让他如何去找?到了现在这地步,他们还要插手,这么多条件,他自己没有感情的么?。。。"
女友叹口气:"是啊,他虽然优秀,可是毕竟不在国内,不方便。国外要找合适的,可是太难了。何况他父母还这么多条件约束。你这朋友啊,真是难了。"
折腾了几天,见了不少女孩,最终还是没有结果。
40.
他再次回国时,我已结了婚,而他仍然没有女友。
他回了一趟家,他父亲陪他到北京。临走那天,我开车送他们去机场,三环上,我接了个很长的电话,一分神,进入了机场高速的辅路,开了很久也没找到入口,他父亲有些着急,神色焦虑,我忽然发现,身边这位曾经让我敬畏的长辈,也未能逃脱自然的规律。
我和他都没有着急,做着最坏打算,打电话询问机票改签的可能。
所幸绕回了主路,我直接开到候机厅门前,卸下行李,他们父子一同进去,我将车开到停车场,跑向国际出发的大门,迎面却看见他父亲已出来,告诉我他已经过了安检。
这位刚送走儿子的父亲似乎比刚才更加衰老,一脸疲惫。曾经,他自己恪守"父母在,不远游"的古训,回到那个小城。他做了父亲以后,显然不想让自己的儿子象他一样。或许,他更能明白,学业有成但抱负不能施展的抑郁。但到了如今,儿子如他所愿,羽翼渐丰,展翅远行后,那种分离分明又成了他不能承受之重。
41.
回来的路上,他父亲一再道谢。
我很少与他父亲有独处的机会,那天,我很想说,这真的算不了什么,相对于你,相对你们家庭给予我的,我所做的实在微不足道。
最终没有说出口,因为我很难解释那个暑假为什么会影响了我一生。
42.
而他,想必也不会明白,他在我心目中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。
我对很多人说过同样的话:这个世上,有我爱的人,喜欢的人,佩服的人,欣赏的人。。。但同龄人中,我只尊敬一个人,这人是我朋友,他在美国。。。
自小,我的世界遍布阴霾,只一小片裂隙有光亮投入,他让我知道,这世界有光明存在。或许,他没有主动做什么,没有想过要影响或改变我,但是,他站在那里,让我看到,便已足够。
43.
2008年12月,我的身份证即将到期,得知他即将回国,我调整了回家的时间。
八年时间里,这是我第二次回家乡。我的母亲已经搬离,我在自己出生的地方成了过客。
我住在他家,和他象十多年前一样躺在一张床上聊着天入睡,她母亲依然无微不至,从她眼里看到,我分明还是十多年前的孩童。他们全家告诉我一个振奋的好消息,他有女朋友了,他已经去上海见过,很满意。最重要的是,他的父母也很满意。
当时的我,若行尸走肉,身在冰窟里,但听到这些,仍是感到了暖意。我看了女孩的照片,听他们全家说着关于女孩的信息,一时间,竟然不敢相信是真的。
我不信鬼神,不信命,只信自己。但那天,我分明看到了冥冥中的天意,老天原来公平的很,让他等的久,原来只是为了给他一个最好的。
44.
办完身份证后我没有立即回京,一天,我和他们全家一起去郊区,到他们的一个亲戚家做客。下午,我走出房间,在荒野中,打了两个多小时的电话,心中象那遍地枯黄的野草一般。她母亲问我是不是有事,确实是有事,我多想对一个人完整的说出来,可是说不出口。
45.
离开他家后,我还是没有回京,在长江边的一个酒店住了几天。
每天去江边,看江水流淌,在刺骨寒风中伫立,当我离开时,心中的决定终于让我逾越了法律的边缘,突破了道德的底线。
46.
2009年6月,我拿到了离婚证。
这个月的18日,他给我的邮件中这样写道:
"你跟她在一起,我一开始就不赞成。当时没有想到你们能够结婚,而这么多年和睦相处下来还走到这一步,同样有些出乎意料。我感到有些难过,为她难过。
你在经济上出问题,我是不觉意外的。去年在你最顺的时候,我就担心你会做得太过,希望你能谨慎些,但以你的性格,在当时的状况下,恐怕所做的是你必然的选择。
我是希望这些事情过去了,你以后再选择职业的时候,把对钱的欲望放小一些,有一个普通或者超过一般普通的生活条件就可以了,把自己的智慧用于追求更有趣,更有价值,更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方向上。不指望你能听进去,但还是说一下。"
47.
2009年9月,他在国内举办了婚礼,我没有到场。
2010年的夏天,他的儿子出生。
48.
他在清华读研的时候,水木ID的签名档是一句诗:
"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。"
这句诗出自王维的《山居秋暝》。
至今,我不喜欢王维。
49.
年少时,我们讨论过生命的意义。
我不认为有意义。
他笃定的说,生命一定有意义。
我们并未争论。
50.
"对待生命你不妨大胆冒险一点,因为好歹你要失去它,何必总陷于一片泥土。。。"——尼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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